黄龙岛“夜未眠”：一群年轻人如何改写海岛命运

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李沐子 于瓅

夕阳西沉，暮色笼罩海面。在浙江舟山黄龙岛的一隅，“夜航船”咖酒馆亮起温暖的灯光，成为这座古朴离岛夜晚最明亮的所在。来自天南海北的旅人与本地居民在此相聚，品尝手冲咖啡与特调鸡尾酒，分享彼此的故事，在音乐与海浪声中度过独特的离岛之夜。

2024年10月，这家由00后主理人星星打造的“夜航船”咖酒馆正式开业，成为岛上首家年轻人创办的新业态空间。而这一切的缘起，要追溯到一年前那封改变小岛命运的“小岛共建计划”倡议书。（此前报道：《一群年轻人在舟山黄龙岛正进行一场共创实验，将会给那里带来什么》）

这份倡议书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，激起层层涟漪。短短一年间，这座常住人口仅2900人、老龄化严重的离岛，吸引了全国2000多位年轻人的关注，其中有33位“小岛共建计划”共建人深度参与。如今，在共建人的努力下，咖酒馆、艺术商店、文学自习室等新业态先后落地开业，“小岛共建计划”运营团队承运的“我们的理想岛”社区大本营也即将揭开面纱，在五一期间正式投入运营，为上岛青年提供食宿、共享办公等服务。

就在这一年中，包括长期在小岛经营新业态主理人在内，先后有十余位见习主理人短居小岛，为小岛发展添砖加瓦。就在刚过去的清明节小长假期间，岛上的新业态分别迎来了第一波游客高峰。在海岛游即将进入旺季的时候，潮新闻记者作为观察者，与“小岛共建计划”主理人钱仕逸，以及在岛上的共建人和见习主理人聊了聊，“小岛共建计划”实施一年后，小岛正在经历怎样的蜕变？“乡村海岛复兴实验”进展如何？

共建人：小岛的新生力量

在舟山群岛东北部，隶属舟山市嵊泗县黄龙乡的黄龙岛，变化正在悄然发生。一年前，这里还面临着渔业衰退、人口外流、旅游业萎靡的困境。岛上仅有一辆出租车，外卖和快递服务几乎空白，空置的民宿和冷清的旅游地标诉说着这里的落寞。

转机出现在2024年。随着“小岛共建计划”的推进，一群怀揣梦想的年轻人陆续登岛，在小岛西北角的大钳嘴头区域，开餐厅、办酒吧、组织艺术活动，将“荒岛”变成了一个充满人情味的“共建共创共享”社区。

“刘老师，明天中午有火锅鸡吗？”在黄龙岛“大钳嘴头好吃好喝外卖群”里，这样的外卖点单信息每天都会出现。刘松洋，曾是位语文教师，如今是岛上最受欢迎的餐厅主理人，也是共建人之一。2024年9月，他辞去了在城里工作，来到黄龙岛，用一碗碗炸酱面和黄焖鸡征服了岛民的味蕾，成了小岛的“刘老师”。

“上岛前，我以为这里只是安静，没想到会这么‘原始’。”刘松洋笑着说，初上岛时，生活极为不便：没有公共交通，快递不方便，且菜价贵，有时需坐船去本岛采购，在他来之前，这里甚至没有一间标准意义上的餐厅。

刘松洋餐厅提供的菜肴 来源：Noah 张朔

但变化很快发生。因为发现小岛居民对外卖的渴求，刘松洋和咖酒馆主理人星星联手创建外卖群。“我们每天会定时送餐，用家常美食填补岛上的外卖餐饮空白，星星则会派送咖啡等饮品。”他说。

期间，乡政府的支持也让小岛生活更便利。岛上新建了“菜篮子”工程，菜价降了一半，共享单车也即将入驻，沙滩和景点也在逐步开发。刘松洋说：“我们和岛都在互相改变。”如今，他的餐厅收支平衡，还招了厨师和义工，外卖服务也从“定时配送”升级为“随点随送”。

与刘松洋隔街相望的“夜航船”咖酒馆，则讲述着另一个创业故事。同样是新业态主理人，也是共建人的星星，最初她设想在岛上做一个“乐队创作空间”，但很快发现咖啡和酒才是岛上的“硬需求”。于是，她将计划从“重投资”调整为“轻创业”，把预算从15万压缩到5万，用赞助的旧木板和乐器，打造了小岛上第一间充满人情味的咖酒馆。

星星在黄龙岛上养了两只小狗 来源：星星

“这里的一切都是共创的，也是共享的。”星星笑着说，岛上一位装修师傅免费帮忙打造了吧台；曾来光顾过的一位北京大学生，为咖酒馆寄来了老家胡同拆建后无处放置的老木板；岛上的一位老艺术家留下了未经裱框的国画作品；KTV设备由朋友主动赞助，一把吉他由黄龙乡乡长贡献，咖酒馆里的每个角落都诉说着“共建”的故事。

刘松洋和星星的故事，是黄龙岛这半年来变化的缩影。在刘松洋和星星看来，这半年来，小岛最大的变化是生活方便了，人气增加了。除了主理人外，岛上也陆续迎来短途“游客”，有纪录片团队、高校研究团队、艺术家、义工和创业者等。

“我们改变小岛的同时，小岛也在改变我们。”刘松洋说。而对星星而言，这里最珍贵的或许是那些短暂却真挚的连接，“虽然很多见习主理人只会停留半个月至三个月，但他们总会带着故事再上岛。”星星说，这座岛就像一块磁铁，吸引着同频的人。

见习主理人：从水泥墙到艺术空间 理想岛的AB面

艺术商店见习主理人尚尚是咖酒馆的忠实粉丝。她将这里作为在岛上的“根据地”，“冬天海风刺骨，但一杯热酒下肚，听本地老爷爷讲渔民画里的海岛风光，那种温暖比上海的高楼大厦真实得多。”

黄龙岛本地爷爷画的渔民画 来源：尚尚

当都市的焦虑成为一代人的集体症候，“逃离”成了一种奢侈的治愈。尚尚和其他来到海岛的年轻人一样，希望在这里找到短暂的放松。

2024年夏天，毕业于英语专业的尚尚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：裸辞杭州电商的工作，带着对未知的好奇，踏上了黄龙岛，成为“理想岛”艺术商店为期三个月的见习主理人。

2024年10月，尚尚登岛后，看到的艺术商店是一片堆满过期宣传册的废弃空间。“四周堆满了杂物，墙壁斑驳，一片荒芜。”从清扫满地灰尘的水泥房开始，到挂上最后一件艺术品——尚尚协助艺术商店主理人梦婷用两周时间让这里重获新生。同时，她们就地取材，用岛上特有的礁石制作微缩景观，让游客带走独特的小岛记忆。

虽然只在岛上停留了三个月，但尚尚用镜头记录下着黄龙岛渔村的日常——清晨码头的吆喝声、包粽子的欢声笑语、台风天煮咖啡的静谧时光——意外让更多人认识了黄龙岛。一条“黄龙岛日落”的短视频获得15万浏览量，连嵊泗本岛的居民都慕名而来。

尚尚拍摄的黄龙岛日落照片 来源：尚尚

在这里的短短几个月，尚尚见证了空心化海岛长出艺术社群的过程。

2024年底，尚尚结束见习主理人的工作下岛后，加入了昆山的一个数字游民社区，负责内容运营。“过去我以为自己喜欢的是传媒行业，现在才发现，我真正热爱的是构建人与土地的链接。”这段经历彻底改变了她的职业轨迹。

尚尚的故事像一则当代寓言：年轻人渴望逃离都市，却在原始的孤岛上重新理解了“生活”的重量。黄龙岛的魔力不在于完美，而在于它的“未完成”——艺术商店的油漆味、小酒馆试营业时的慌乱、vlog里摇晃的镜头，共同构成了真实可触的理想主义。

正如她在采访时所说：“人才是岛屿活起来的关键。但所谓的‘活化’，不该是覆盖，而是让新旧共存。”或许，这就是“小岛共建计划”中“理想岛实验”最珍贵的启示：在商业与纯真、逃离与扎根之间，永远存在第三种可能。

即便已经下岛，但尚尚仍时刻关注岛上的变化，“岛上5月份会举办艺术节，只要时间允许，肯定会再上岛。”

“小岛共建计划”主理人：发现“乡村海岛复兴实验”的可持续性

在黄龙岛的振兴蓝图中，“人”始终是最关键的变量。

黄龙岛，曾因人才持续外流而陷入发展停滞——年轻人出走导致活力缺失，专业人才匮乏制约产业升级，人口老龄化加剧社区断层。如何破解“人才荒”，成为黄龙岛能否重焕生机的决定性命题。

“我们设计了3个梯度的人才引进机制，就像输血和造血的关系。”“小岛共建计划”主理人钱仕逸介绍。黄龙岛的“青年共建计划”构建了一个立体化的人才生态：顶层是像星星这样扎根创业的长期主理人，他们开的小酒馆已经成为连接新老岛民的社交枢纽；中间层是3-6个月的见习主理人，如艺术商店的轮值主理人尚尚；基础层则是2-4周的“候鸟”驻留者，如厦门大学博士所做的在地文化研究项目。

传统海岛开发像“输血”，而年轻人则是“干细胞移植”——让年轻人带着项目来，长成岛的一部分。

“这种由年轻人主导的海岛共建模式摆脱了‘甲方-乙方’传统项目模式，充分激发了人才反哺机制。”宁波大学商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、宁波大学东海研究院副院长胡求光指出，“它凸显了‘以人兴岛’的核心价值，更加注重人文驱动型振兴发展新范式。”

尽管取得了显著成效，但“小岛共建计划”仍面临诸多挑战。胡求光指出，地理位置偏远、仅轮渡可达的客观条件，以及规模配套有限等因素，使得人才引进与留存成为首要难题。目前通过“共建人招募计划”吸引的33名核心青年人才中，已有部分因“土壤不合适”选择离开，“这也暴露出内生性人才支撑的短板。”

“市场化造血能力的不足加重了青年社群提案的落地瓶颈。”胡求光表示，“从长期来看，人、财、物的可持续保障仍是黄龙岛共建计划需要解决的关键问题。”

事实上，黄龙乡乡政府也一直在为黄龙岛寻求“变”。“游客到我们黄龙来可能玩不了一天就走了，所以我们留不住客人。”乡政府相关负责人告诉潮新闻记者，黄龙岛最大的短板仍是基建，包括交通运力和业态等。“今年岛上会有几家高端民宿相继开业，同时两个主要景区会推行免费政策，共享电瓶车项目也正在稳步推进中。”

因此，随着清明假期游客量回升和“我们的理想岛”社区大本营即将开业，钱仕逸看到了更多可能。在小岛西北角的峙岙村，拥有10个文艺店铺的特色街区，将于6月份投入运营；非遗“黄龙渔绳结”正在被创新开发成现代文创产品……“我们要让游客在本岛玩沙滩，来黄龙岛体验文艺。”这种定位既避开了黄龙岛沙滩资源的短板，又放大了青年创意的优势。

黄龙岛上新业态艺术商店 来源：Noah 张朔

“避免同质化开发建设关键是建立差异化定位体系，科学评估资源禀赋挖掘黄龙岛地理标志特色产品、海岛文化，同时打造因地制宜的新内容。”文化传承与创新是黄龙岛则是一大优势。岛上拥有省级非遗“黄龙渔绳结”技艺等丰富的渔村文化资源。胡求光提议岛上可以构建“‘老匠人+新青年’共创体系，将传统绳结转化为现代手袋、灯具等文创产品，开发‘渔绳结装置艺术大赛’，打造海岛公共艺术地标。”

翻开浙江的地理版图，浙江拥有面积大于500平方米的海岛2878个，是全国岛屿最多的省份。从依赖自然资源转向激活人文资源，从单一产业转向融合型产业链，从政府主导转向多方协作——黄龙岛的探索不仅为海岛振兴提供了新思路，更为乡村振兴战略下的特色发展路径贡献了宝贵经验。

2025年2月，第二届“青年给小岛的100个提案”活动之花鸟岛篇正式发布，历时两个月时间，钱仕逸收到来自五湖四海的提案，在她看来，当初黄龙岛的“小岛共建计划”正在向外延续。

当城市青年带着笔记本电脑住进渔村石屋，这场代际融合的实验正在改写乡村振兴的剧本。黄龙岛艺术商店墙上那句“用艺术重启海岛心跳”的标语，或许暗示着另一种可能：不是拯救与被拯救的单向叙事，而是两代人彼此照亮、相互成全的生命现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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